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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空˙妙˙有
撰文/蕭嘉慶(資深視覺文化工作者)

「如來的使者,當知世間生死凡夫,障深慧淺,故惟有低眉垂憐,委曲求全,再加以種種化導,循循善誘,方足以引入佛道,助其解脫。所以慈悲心是如來使者首要具備的條件。」
  
  攝影創作的意象,苦的也罷,澀的也好,執著也是,總是竄流不止、非常擾動,一個追尋並強韌生命主體的過程。
  對於「真空妙有」這個佛/哲學辯證,江思賢已經反覆思索了三年。
  出家人的素樸肖像──素顏、閉眼、靜默、特寫、黑白、單一形式──鮮明而具體,攝影家明顯在營造並邀約觀者一起接受某種參禪的儀式性氛圍。
  閉的眼睛vs開的眼睛;冥想vs凝視;片段vs本體;寫實vs興象。江思賢到底想要透過這個作品述說怎樣的觀點或結論?
  選擇性的鏡頭、選擇性的時機、表現、觀點。主觀、主動、介入、控制、形式統一──攝影家心中的「理想化」圖像表現方式、細緻變化但存於觀者的心象之中,直接挑戰觀者的關注、耐性、細心與投入。
  除了眼簾緊閉之外,《真空妙有》組照的每一個出家人還都是臉部大特寫、構圖緊密、形式單一、毫無色彩、面無表情,而且沒有任何肢體語言。
  唯一可供解讀的視覺元素,在於出家人的「修行者素顏」:一個個非常樸素、平實、靜謐的面、相、形,非常緊湊的羅列在觀者面前,靜靜的散放著類似打坐入定的自適、我存、放光狀態。
  孟子早就說過──大家似乎都同意──觀察一個人,再沒有比觀察他的眼睛更好的了;聽一個人說話的時候,要注意觀察他的眼晴,他的善惡真偽就沒得隱藏。
但是《真空妙有》的整體意象不但背離孟子的理念,甚至完全推翻肖像攝影的公式:每一個被攝者都閉著眼睛,被攝者和攝影者之間、影像主體和觀賞者之間,完全不存在四眼對望、互相凝視的機制。
  肖像攝影家需要跟被攝者儘量溝通創作意圖,甚至取得高度諒解與合作意願,這是必要的功夫,除此之外,還有視覺表現/設定符碼的主觀考量與挑戰。
  透過整組作品的完成度來看,每一個被攝者都是坐在臨時的場景之中、短暫的時間之內、採取現場光線來拍照,沒有刻意留意背景的統一性,或迴避某些背景的複雜性,經由放大光圈、縮小景深、非常緊密的框景構圖,而完成每一張肖像。
  攝影者如何引導這些出家人在很短的時間之中閉起眼睛、進入某種相對安靜的狀態,雖是個謎,想必是個很大的挑戰。
  仔細觀察,江思賢把出家人的眼睛跟自己的眼睛對齊,既沒有從高往下拍,設定「睥睨效果」的符碼,或者從低往高拍,暗示「謙卑崇敬」的意味;他沒有使用廣角鏡頭逼近對象、扭曲透視,也沒有使用很長的鏡頭迴避被攝者、抽離自己。這些蛛絲馬跡,除了勾勒作者跟出家人之間存在某種微妙的關係,潛意識之中,好像也在表示他是用一種平常心、同理心和內在觀照,來看待出家人與自己的關係?創造修行者跟自己連結?
康德說:「人對於自然界的崇高的感覺,就是對於自己本身的使命的崇高感的某種暗換。」藝術創作是創作者生命情操的延伸,文本如其人的話,猜想江思賢自認為是個「攝影創作的修行者」,大概差不到哪裡去。
  江思賢透過攝影和存有之間的辯證,已經不在提問「具相的攝影,怎麼表現抽象的概念?」這種問題,反而,他在思索佛學的「空」、「無」跟攝影的關係是什麼?攝影作品如何可以「不著相」,甚至穿越「虛相」?
  凡人、俗人、僧人、修行人、攝影者、觀賞者、路人、影像、黑白攝影、攝影之眼、視覺意向、視覺符碼、再現、暫存、色、受、想、行、識、無、空…….天哪,這些抽象的、意象性的字眼,如何透過攝影作品來理解?如果江思賢把這組作品拿給同意拍照的每一位出家人,在他(她)們心中,「執」、「相」、「虛」、「空」會是怎樣的辯證?
  證嚴法師一再強調:「人生只有使用權,沒有所有權」。「人生難得今已得」,這短暫而難得的人生,我們難以永遠「擁有」它,但我們可以作主「使用」它,而且必須適當而妥切的使用它,人生才能發揮「妙用」,這樣的「有」,才是「妙」的。
  《心經》裡也說到「空不異色」,意思是說,一切現象就是因為自性皆空,所以能不妨礙因緣變幻的有。在平常生活之中,對於一切的現象,要了解無非是眾緣聚合與散失的生滅起伏,在表相上是一時、暫時存在著,但終究會歸於消失,不可能永遠保持不
變;既然所有的存在都只是不斷變化的過程,因此,所有的現象就本質上來看是空的,也就是自性是空的,所以說在現象上是有的,但在自性是空的,
  了解人生沒有所有權(或人生無常),但都有使用權的道理,一般人才可能體驗「人有使用權」的精義,才能知曉「妙有」的妙理。佛學有理:了悟「真空妙有」,才不會著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不著相,人生必然輕安自在。
  「所有的照片都是『死亡的提醒物(memento mori)』,拍攝一張照片,等於參與另一個人(或另一件事)的無常、脆弱以及不可免的死亡。正是藉由切下此一片刻並將其凍結,所有照片為時間毫不悲憫的溶解作見證。」這是蘇珊˙宋塔對於攝影的批評的片段觀點,但是用來關照生命的無常亦無不可。
  江思賢肯定思索也體悟了其中的道理,所以,他想問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現代人到底在煩惱什麼?追求什麼?失去什麼?迷惑什麼?他想要透過形式簡單得不得了的肖像作品來說明:「空」是「真」的;「有」是「妙」的;「有」如果不能發揮「妙」用,與無何異?人生如果不能發揮人生的「妙」用,那就如同行屍走肉,哪裡是「有」的人生?
江思賢這組作品其實有兩個版本,另外一組出家人全都張開雙眼,跟作者(觀者)四目對望。如果你問:到底是「菩薩低眉」的好,還是「張目凝視」為佳?這個問題很難回答:閉著眼睛,可以超越著相?睜開雙眼,就一切豁然?
  有一個看法是:藝術是人為的,而人為之患,每每在於太過,常常容易自恣自用,所以,藝術家的睿智,在於能夠自覺的「損自我」而「益自然」,隱「意」而彰「象」。
閉著眼睛的《真空妙有》,表面上沒有太多的視覺意象可尋,也沒有湧動其間的強烈情感可言,沒有明確地向讀者發出某種「籲請」,讀者必需像詩人面對「第一自然」那樣,在感興中賦予它以情意,必需有極大的熱情和創造性的欣賞,必需完全沉落到這興象中。所以,閉著眼睛的組照比較內斂、比較深沈,它把對象從自然的渾然一體的連續體中「攝」出來,卻不讓人直接接觸目光,因而較能引發想像、聯想或猜測。
換句話說,這組作品還有一個重要的特性──等待閱讀。它等著觀者的主觀參與,以便幫作品完成它想成為的東西。在這個意義上,許多亞洲觀者尤其是受過佛道文化薰陶的東方人都可以懷有某種驕傲,他們在和作品取得更深的共鳴的同時,也有機會和作者競爭,甚至「奪走」作品。
  Susan Sontag還說:「即使當攝影家最關注於映照現實時,他們仍為品味以及良心的沈默誡命所縈擾。」創作者如江思賢,在感受自然和生活,在決定創作形式的過程,肯定有一個預在的意向性結構,決定了他的感受的向度、獨特性和敏感度。最終,他決定以「菩薩低眉」相對沈默的興象,隨時準備應答觀者你我的投射與認可。
張開眼睛的菩薩,肯定語調慈悲地說: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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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iang543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